专访 | 杨知寒:当坚冰里透出火光

萧红青年文学奖得主、作家杨知寒

杨知寒的小说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总给人一种冷的感觉。

评论家宋嵩这样概括杨知寒的冷:“她反复书写故乡的冬天,描写冰封的湖面和江面,更令人难忘的是她笔下那种凛冽逼人的人际关系,恰好与那些‘话痨’般的人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她小说中屡屡出现的‘供暖不足的楼群’,虽不至于让人不寒而栗,但却寻不到丝毫暖意。”

今年夏天,杨知寒将这股冷意凝聚成《一团坚冰》,其中收录了九篇东北故事,里面藏着许多在人世严寒里行走的人。不同的是,这团坚冰里包着火种,在寒冷中透出一丝微光。

姜斯佳/文

“人如同一团巨大的坚冰”

在东北生活的时候,总有一些人身上的特质让杨知寒念念不忘,非写一写、心里研究一下不行。在杨知寒眼里,他们就像一团巨大的坚冰:“冰是冷硬的、透亮的东西,很漂亮,它放到小说里的话,就可能是一个透明的框架,把人物禁锢在有限的活动范围里。具体来说可能是他们的困境,也可能是他们内心的泥沼。冰本身又是透光的,所以读者在冰块之外能清晰地看到他们的反应,但他们自己却是动弹不得的状态。”

《连环收缴》中的迟敏开枪终结了妹夫的性命与罪恶,却终结不了两家人数十年的恩怨;《大寺终年无雪》里的少女李故选择辍学,隐身于公交终点站旁的佛寺,她既在逃避,也在追求;《瑞贝卡》里主角连续更新八年的朋友圈因为自杀中断,以前的老同学只能尝试通过网络还原她的人生;《水漫蓝桥》中的落魄戏子在蓝桥饭店吃着雪衣豆沙,只等门帘突然被老搭档掀开,等一出戏再次被唱响……冰天雪地里每一个超脱世俗的故事,都有人世严寒的顺理成章。

在《一团坚冰》里,最频繁出现的是一言难尽的家庭关系,这是一个心性敏感的人难免要关注的问题,也是落生为人要处理的第一遭关系。杨知寒为读者提供了人物行为选择的复杂心理机制,也让人看到人际关系中无法消除的隔膜。“我不想把这个题材都处理成怨恨、和解、循环往复这样的东西,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和亲人就像隔着一道河向对方挥手一样,知道对方在努力,想跟你问候,但是你感觉不到温度。我更关注人和人之间的矛盾根源是什么,有时候你也会问自己,为什么我手上抓着一个矛呢,它是怎么来的?它可以投掷也可以消失。”

杨知寒笔下的这条“河”、这根“矛”显得如此贴切逼真,是因为故事中的每一个人本来就有真实原型。把陌生了的亲人写进小说里,是杨知寒和他们保持联系的一种方式。“和亲人坐在一起,我内心有种奇异的甜蜜,总是笑着,听他们、记他们每句话,知道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人和话,注定越来越少,为了更好地保持事件的味道,我必须保持记忆的敏锐。”

穿梭在各个故事里的“李芜”,则是杨知寒叠合了周围许多女孩形成的综合影像——话少、瘦削、尖刻不饶人,只要有一个背风的环境,她们嘴一抿就会自己哭一场。“你要拿名字来说的话,‘李’是常见姓,我希望她会有常见的由来,但‘芜’不是个常见名儿,听着不老吉利的,但内心可能很茁壮,不声不响就开出了成片没有人发觉的野花野园,欣赏这样的女孩儿。”

《一团坚冰》

杨知寒 著

译林出版社

“你得从云里下来”

杨知寒的写作开始得既早又晚。说早,是从小学时老师布置的每天一篇日记开始,为了应付,也为了给自己制造乐趣,她开始以写连载小说的形式搪塞作业。说晚,是从2018年开始,“一个晚上我自己在家,手搭在键盘上,想起家里一个亲戚的长相。她始终被人忽略,我们更谈不上亲密,那一刻她却成为文学向我严肃招手的附身。我于是写下第一个短篇《黄桃罐头》,当晚就写完。完成后还是先拿给妈妈看,她也有点激动,说不出所以然,我们只是都觉得,我的文学道路有了新的方向走。路看着是窄了点,不见什么光,但硬着头皮走下去,隐约见希望。这希望源于对生活的新理解,源于取得一种平和的态度,无论对自己,还是对生活,都有安慰的意思。”

在此之前,杨知寒写过网络文学,曾在商业网文平台上发表《寂寞年生人》《沈清寻》等作品,后来从商业网文平台转向更有纯文学氛围的豆瓣阅读,再后来,她彻底转场纯文学写作,先后在《人民文学》《花城》上发表作品。杨知寒觉得自己转场前后的差异其实并不大,“还是在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从第一部小说集《作茧》对青春题材的惨烈表达,以少年心态讲奇情故事,到如今《一团坚冰》呈现日常生活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初显老成的人物心理探索,这种转变用杨知寒自己的话说,“就像一个人从刚开始爬行,到后来会走会颠儿一样”,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我妈老担心,说姑娘你得从云里下来。现在我下来了,特别瓷实。”

很多读者喜欢杨知寒小说中不事修饰、贴切日常的东北口语,自带东北腔调的冷幽默。但在作品之外,杨知寒其实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与作品里的“话痨”形成反差。“也许因是东北人,那一套嗑儿真被需要调动出记忆时,竟非常娴熟,脱口而出,话相当密。但在现实中,即便快奔三张了,我也很难真在实际生活中应用一句。写作就是这点最快活。”

平时跟朋友聊天,杨知寒经常聊着聊着就突然不说话了,低头在本子上写两笔,“朋友以为我在处理事情,其实我在记录他们非常鲜活的语言,那绝对不是能设计出来的”。后来,聊天也不够了,杨知寒带着小本子转战短视频平台。“我们现在老说电子科技、短视频、碎片娱乐,视若精神大敌似的。但你想它既然已经存在了,并且势不可挡,还要发展,你在这种环境下还要实现所谓的精神成长,不如壮大内心,从它们身上拿可用的东西,这些比呼喊抗议的话更行之有效。”

前一阵子发表的小说《百花杀》,灵感就来自杨知寒刷到的一段活灵活现的杀价模仿秀,那让她回到童年时候熟悉的地下批发市场,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可以看到浮生百态,喧哗吵嚷的语言输出非常热烈。其间的杀价博弈更是一场场精彩的心理战,有时候双方仅仅是出于乐趣在互相“攻杀”,今天的线上购物很难有那种“活气”。

对杨知寒来说,写作是一种运动,类似于传球:“最先是生活传了一个球给作者,在他心里激起一些感受,让他久久惦记,非下笔倾诉不可;而后作者把球踢给读者,如何把这个球原汁原味不偷工减料地踢还回去,要正中目标,要力道能随轨迹推进?如何建起小说感觉上的‘实体’,在最后一个字被人读完后,还有东西存在,那个球还在另一人心底不停转,像螺丝一样深旋下去?我还很难做到。思考也是浅显的,但正是这些同自己较劲的过程,令人感受充实,令内心的胆怯找到了虚无的对手。在看似不存在的过招中,一次次传球练习,踢,照心窝踢。”

“东北无法用一个标签概括”

生在东北,人们难免会将杨知寒与近几年兴起的“东北文艺复兴”联系起来。另一方面,她的细腻、犀利又有别于以往人们对东北作家的认知。

在杨知寒看来,“东北文艺复兴”这个词讨论热度是挺高的,但是也局限了点。“东三省加上内蒙古东部还是挺大一块面积,十年又是一个变化,它们的文化、历史、人情是不能用一个标签完整概括的。在同一个地域、同一个文化下面,可能大家的感情是相通的,但要表达的感觉不同。”比起地域标签,她更愿意用自己的作品来为自己命名。

非要论起来,杨知寒并不是典型的东北性格:“我这种性格的小孩在东北其实是成长环境很顺遂,但精神环境很挫败。因为我话少,一直在观察其他人说话,就很容易发现东北人非常爱说场面,话说得很好听,但是有的时候事儿办下来不是那样,就会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反差。”

从离开齐齐哈尔去杭州读大学开始算起,今年已经是杨知寒到南方的第十个年头。在新兴的互联网电商城市生活多年,杨知寒愈加喜欢怀念和书写作为老工业基地的故乡:“我的性格是在南方成长、成熟起来的,但是最敏感、对世界观察最细致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是在东北。而且恰恰赶上一个时代的节点,大概是2012年之后互联网开始发展。童年和少年的东北,大家没有那么多信息渠道,时间相对更慢一点,所以有很多深刻的记忆点。”

可能也正因为这样,杨知寒的小说总带有童年时期的旧梦气质,《水漫蓝桥》的二人转演员、《出徒》的冰糖葫芦小贩、《虎坟》的老马戏团驯兽师,很多小说都是写记忆、梦境和想象,即使写当下的东北,也总是以旁观者身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杨知寒挺满足于和家乡存在物理上2000多公里的这种距离感,实现了她想实现的那种作者态度,“反正对我来说,太近的话,人也好,事也好,一定会受到影响、产生偏移。有这么一段距离,我观察起来比较合适,也比较舒服。”

对 话

读品:为什么会选择写作?

杨知寒:你这个问题太套路了(笑),都会问这个事情。写作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它一点也没因为成了工作就被我厌恶。当它成为工作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我有更多的理由去找更多的兴趣,去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的生活。

读品:之前看到戴锦华教授谈东北文艺,她认为东北作为多重历史的交会之处、中国的边地,还有很广阔的书写空间,而目前我们所探讨的“东北文艺复兴”总是锁定于下岗潮这一时刻,黑吉辽三省的内部文化差异也常被忽略。很想听听您对这一现象的看法。

杨知寒:下岗潮的事情我肯定没有体验,我父母也没有,我姥姥是工人,可她也没有,我没有发言权,暂时也没有写作的考虑。黑吉辽三省当然有差异,辽宁的工业大家都有数,它是在东三省里最南的位置,相比其他两省,我觉得它和中原文化有更多的相通;吉林我不是特别了解,仅有的印象就是朝鲜族、好吃的;黑龙江我了解,因为在最北边,非常冷,俄罗斯、朝鲜等周边国家对它都有文化上的渗透,黑龙江还是一个著名的流配地,有流人文化,这个是很值得挖掘的。像齐齐哈尔还有烤肉和丹顶鹤,烤肉大家宣传得挺多,但丹顶鹤比较少人知道,它不只是一个保护鸟,一个风景很好、气候很好的湿地保护区,你难道不觉得东北那么一个寒冷的地方能生养出仙鹤,很有点怪异感吗?类似这样有意思的事情很多,就看你找不找。

读品:您目前的写作以中短篇居多,有评论家认为您的作品对族群、故乡的忧思和对社会问题的深度思考很有历史感,具有创作长篇的潜力,下一步有这方面的打算吗?

杨知寒:我应该还会再写很长一段时间的中短篇。长篇也写过,但是长篇你要积蓄更大的能量,精神、笔力、素材上的抓手要更多,但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你得有一个能抗衡相当长的创作时期的一个坚定不移要表达的念头,你得让这个念头在一段时间里成为你的执念,才好开始。我现在有这个想法,但还没做好准备。

编辑:张垚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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