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步舞曲 | 从巴洛克翩然而至的典雅

文 | 莫敏妮

在历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爱神维纳斯的神的特质即是她那飘散着仙香气息的头发。那么缪斯女神呢?在希腊神话中,司管艺术的缪斯女神们必定是轻歌曼舞,在变换的舞步中踩出一朵又一朵的云彩。舞蹈飞身下凡人间,历经原始祭祀走向现代艺术,从约束走向人性,一路绽放璀璨芳华。而音乐摆脱宗教的禁锢,没有一条旋律线不引导眼睛望向此时此地意外的、仍待探索之路,就像打开旁门望月,窥探遥远之地的月色。

文艺复兴时期,宫廷里流行的是2拍子的帕凡舞。据说伊丽莎白一世就尤其喜欢帕凡舞。帕凡舞大约消失于16世纪末期,而音乐形式则幸存了下来,直到巴洛克时期完全被阿勒曼德舞曲所取代。我们看复古的文艺复兴时期舞蹈,其美非凡,男性翩翩风度,老有老的气度,少有少的轩昂;女性罗衣从风,若俯若仰,若来若往,生娇媚之色。

现在我们欣赏复古的巴洛克音乐,蕴含崇高,隐隐的一缕悲伤,大概用”庄重”一词最能反映,有一种不能言说的规则与秩序之美。舞蹈组曲是巴洛克音乐的世俗篇章,是流行于当时欧洲宫廷以及民间生活中的舞蹈的活生生写照,它们自带雍容惆怅,不可为象。

巴洛克中期,民间舞在芭蕾艺术的调教下,酝酿催生了很多新的宫廷舞。路易十四是个身体力行推动艺术发展的著名君王,他派人去收集各种舞曲,自己身体力行地会在芭蕾舞剧上跳主角哩!注意啦,是主角!就连平时生活中,这位太阳王都穿高跟鞋。他入舞太深,因为芭蕾最大的特点,是踮起足尖,欲挣脱地心吸引力,伸延到最高最远处,以超越身体极限为艺术旨意。谁能让国王如此翩翩起舞?“国王有如此高超的艺术,能将微不足道的琐碎之事赋予生机内涵”,他御前有音乐史上著名的乐长——吕利与大库普兰。吕利(1632年-1687)主要负责歌剧,大库普兰(1668年-1733)主要负责羽管键琴。吕利是作为一个意大利语教师进入法国宫廷的,他多才多艺,会跳舞,也会拉小提琴和作曲;而“国王的管风琴师”大库普兰将法国宫廷舞曲发挥到极致,使音乐充满生机勃勃。加沃特与小步舞都来自法国民间舞。加沃特这种在宫廷贵族中以扮演牧羊人和村姑为嬉,原先淳朴风趣的民俗舞蹈因此变得略带做作意味的优雅和潇洒,有时也带有一些田园情趣。

而最深得芭蕾精髓的是小步舞(Minuet)。小步舞曲在十七世纪中叶由路易十四引入宫廷,在御前乐长库普兰与吕利的融会贯通下,逐步变得速度徐缓、风格典雅,而流行于上流社会。因舞步极小而得名“Minuet”。

小步舞曲大多是一种强大的、每拍都稳重的三拍子舞曲。

小步舞曲的速度多种多样:

Allegretto(小快板)

Animato(活泼地)

Andante(行板)

Andante e semplice(单纯的行板)

Larghetto e sostenuto(持续地小广板)

Andante sostenuto(持续的行板)

Moderato(中板地)

舞曲按照这些速度标准,怎么行走都美而不自知,不由得想到用拜伦勋爵的诗句来形容:“She walks in beauty,like the night”(她在优美意境中行走,犹如黑夜)。十七世纪下半叶,也就是巴洛克晚期,一些作曲家开始把舞曲编成纯器乐曲。舞跳或不跳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音乐仍在继续。乐谱见证了当年舞会的盛况,此后经年,巴赫、拉莫、莫扎特、贝多芬等人的小步舞曲最为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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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措尔德《G大调小步舞曲》

巴赫《G大调小步舞曲》

有哪首小步舞曲是我们最熟悉的?当然是巴赫《初级钢琴曲集》卷首之作《G大调小步舞曲》(BWV App.114)。这首作品可谓小步舞曲之首,因端庄优雅、亦趋亦步以及平衡感而不朽。咳咳,不过要敲黑板,这首所有琴童都会弹的曲儿为谁所出有争议,根据资料记载,这首小步舞曲为巴赫同时代作曲家、管风琴演奏家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所作,而非巴赫。然而也有小部分人认为这首《小步舞曲》确实由巴赫本人所作。至于到底为谁作品,意义不大,反正大师的作品光辉灿烂,我们是最大的受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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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28首小步舞曲

巴赫留存有28首小步舞曲,分散在键盘和帕蒂塔等作品中。我们如今见到的巴赫钢琴曲谱,实际上是巴赫写的一些羽管键琴曲,因为当时还没有钢琴。巴赫的音乐既有教堂神圣的音乐,也有俗世的音乐。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走得更远,集大成者的学习与创新能力都极其强,巴赫的舞曲学习大库普兰和吕利。巴赫在《英国组曲》中的六首库朗特舞曲舍弃意大利库朗特,模仿大库普兰以凡尔赛法式风格来创作的,充斥着繁缛又精致的装饰音。《勃兰登堡协奏曲》第一号(BWV1046)第四乐章Menuetto-Trio Polacca-Trio(小步舞曲-三重奏波罗乃兹-三重奏),可见在波罗乃兹中穿插小步舞曲,作品明显流露出吕利作品的风格,而清一色的大调则显得无与伦比的光辉灿烂。巴赫的《B小调第二首乐队组曲》(BWV 1067 – VI)小步舞曲&谐谑曲,也不像六首无伴奏大提琴曲那样略显宛转而伤感。

巴赫的舞蹈组曲多是来自于法国舞蹈原型,但他的加入了一些对位,非常新颖,丰富了音乐丛林里多维的层次、线条及画面。值得注意的是,在《初级钢琴曲集》中有11首小步舞曲,除了将巴赫的小步舞曲华彩流淌于指尖,我们还可以尝试研究舞步,模仿起舞,这样生动有趣的探究,自然就会带出音乐的律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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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尔《小步舞曲》

亨德尔的管弦乐组曲《水上音乐》中有多首小步舞曲,我们聆听他的小步舞曲、三声中部和小步舞曲,似乎看见三百年前那一场盛大的水上华宴。其中的第一组曲中的第七乐章一开始就因为装饰音,似乎能看见水中晃动的涟漪倒映着水上景物,流光溢彩。亨德尔让圆号、小号各领风骚,木管和通奏低音则唧唧复唧唧般重复。几乎所有巴洛克时期的舞曲都采用一种曲式:二部曲式(AB),两个部分都要反复。要注意亨德尔是如何在小步舞曲和三声中部让圆号和小号各自演奏A和B段,然后再把这些音乐材料交给木管乐器以及全乐队。

18世纪流行什么舞曲?还是小步舞曲盛行的年代。贵族品位耽好生活之甜美,是巴洛克之美持续风行之因,古典主义之严格则与新兴资产阶级的理性、纪律及计算彼此相适。这个时期的小步舞曲既有巴洛克时期那种古雅的风格,又有富有活力而又保持高度优雅的气质。18世纪后半叶起,小步舞曲被用作奏鸣曲、室内乐、交响曲等套曲的第三乐章,速度较前加快,性格也更为活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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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凯里尼

华美的意大利小步舞曲

博凯里尼优美高贵的小步舞曲为《E大调弦乐五重奏》(Op.11,No.5)的第3乐章,创作于1771年。博凯里尼比莫扎特大13岁,生于意大利的卢卡。小城卢卡这个意大利地名我们相当熟悉了,它也是普契尼的故乡,那儿遍布古教堂,收藏着无数艺术珍品。一位作家曾经这样描述过:“世界上最整洁、最正规、最精确、最琥珀色的城镇,街道不拥挤,卢卡的一切都很好。”博凯里尼小步舞曲除了拥有小步舞曲特有的风雅之外,还有一种歌唱性摇曳生姿的气质,乐观,明净。由于作曲家本身是一位大提琴家,他的小步舞曲用提琴演奏,琴声像南方艳阳一样明媚,音乐更显柔润婉转,美从旋律中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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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第11钢琴奏鸣曲》

第三乐章

莫扎特《A大调第十一号钢琴奏鸣曲》(K.331),我们非常熟悉第三乐章的土耳其进行曲(Alla Turca),但在这活泼的旋律之前,是一首Andante小步舞曲,这华丽而艰深的第二乐章是莫扎特钢琴奏鸣曲的精华所在,为后面Alla Turca土耳其风回旋曲做铺垫,非常值得聆听与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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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第17 嬉游 曲》

第三乐章

踏着Menuetto开始的附点音符舞步,一种摇曳的感觉,不自觉地轻松愉悦。在莫扎特的所有嬉游曲中,《D大调第十七嬉游曲》(K.334) 无疑是其颠峰之作,其中第三乐章的小步舞曲是最优美的小步舞曲之一,展现了十七世纪宫廷音乐风格,我们从中可见洛可可的精致与优雅。这种优美线条蜿蜒反复,都将轻盈婉约、浪漫细腻的洛可可气质格调极致演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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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G大调小步舞曲》

小步舞曲这种音乐体裁,作为“乐圣”的贝多芬当然有,他众多小步舞曲中最著名的作品是《G大调小步舞曲》(WoO.10,No 2)。作品创作于1796年,贝多芬时年26岁,正值青春正当期。贝多芬于1792年11月抵达维也纳,他的演奏深得维也纳贵族所欣赏。作为演奏高手的他名声很快四处传扬。1795年3月至1798年10月,他在维也纳十一次公开登台,多数是在音乐家举行的阿卡德米(十九世纪奥地利作曲家自承风险的商业演出音乐会)上,或者在慈善音乐会上演出。也就是说,在维也纳的第一个十年,他的职业生涯节节胜利。简洁优雅的三段体小步舞曲,小跳音温文尔雅,旋律又婉转如歌,引发无限古典神韵。

19世纪流行圆舞曲,盛极一时,雄踞社交舞台榜首,但古典的小步舞曲并没有渐行渐远,它遵循事物发展变化的规律,仍然存在。小步舞曲,拥有真正的舞步,不像后来的波罗乃兹舞曲那样没有快速的动作,也缺乏舞蹈术语中所说的真正舞步,所以,长河落日繁华过后,小步舞曲仍然一板一眼,不慌不忙,旋转着舞蹈着为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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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查·施特劳斯

《商人贵族——吕利的小步舞曲》

一直以来,不少复古巴洛克舞蹈,音乐都没有标明出处。小步舞曲、萨拉班德、加沃特以及库朗特等都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而这些舞曲都让酷爱巴洛克音乐的我不断寻找与揣测:谁的作品?作品名称?如此“强迫症”让我确信,真正的古典音乐,在巴洛克时期。某次听到一首作品,觉得跟吕利的音乐风格与细节都十分相似,一路跟踪下去,竟然发现还真是吕利歌剧《阿蒂斯》中的音乐。那种不期而遇的兴奋,直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吕利生活的年代比巴赫、亨德尔早半个世纪,这个意大利人控制了当时法国的音乐生活。吕利最后的悲剧,那权杖一样沉重的指挥棒打败了他,让他永久进驻指挥名录。敬仰大师,崇尚古代文化,我们听听理查·施特劳斯向吕利致敬的小步舞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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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威尔《库普兰之墓》

第五乐章

“墓”的实质是“碑”。对于沉浸在浪漫主义废墟、荒野以及坟墓的幻想,接触过哥特文学的人来说,并不害怕黑夜。拉威尔的法国前辈——浪漫派先驱夏多布里昂,就有一本著名的《墓中回忆录》。生于风暴,死于风暴,八十年的人生旅途走得不容易,夏多布里昂用文字为自己立一座纪念碑,是为《墓中回忆录》(Mémoires d’outre-tombe)。岁月的风暴可以扫除许多东西,却似乎盖不住他从坟墓中发出的管风琴般雄浑的声音。这本从酝酿到写作历时四十年的回忆录,如果不是出于狂妄,那就是出于一种巨大的信心,相信活人会倾听他这个死人的诉说,接受他的文字的魅惑。这种纪念性的文章与音乐,都有感而发。音乐既然是怀念战友,那么必然蘸满浓情,以泪相诉。真的这样吗?不,晚年备受“创伤后应激障碍”折磨的拉威尔,是以活泼的古风小步舞曲藉由库普兰之墓重申他对痛失战友的怀念。在回应人们的质疑时,拉威尔平静回答:“死去的人,要永远被埋没在寂静中,已经是极为悲伤的事情!”言下之意,他不想再用悲哀描述悲哀了,就像莫扎特。那些不可言说的悲伤,如果能似一阵风在耳边低语,风过无痕多好!可是能遗忘吗?

舞蹈的本质是“感物而动”,所谓“歌咏其声,舞动其容”。音乐的涟漪呼唤内心深处的秘密,我踏着舞步,如雪花飘落一般轻盈地落到你的身边,矜持,却又生暧昧。

转自:古典音乐 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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